E .B.怀特(E .B.White,1899-1985)有“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美国随笔作家”之称,曾担任《纽约客》杂志的主要撰稿人。《纽约时报》以“如同宪法第一修正案一样,E .B.怀特的原则与风范长存”作为其讣告,后来的《纽约客》杂志总编威廉・肖恩则形容他是一位“伟大、超绝的文体家,他的文学风格纯净,在我们的语言
异于海明威式的电报文风,怀特对生活的主题是“面对复杂,保持欢喜”。他在一封信中写道:“描写日常琐事,那些家长里短,生活中细碎又很贴近的事,是我惟一能做又保持了一点纯正和优雅的创造性工作。”怀特笔下的乡间生活朴素简单却风格独具,总不忘论及公理正义及自由、尊严等种种价值,由此可看出早年梭罗作品对他的浅移默化及影响深远。
与梭罗1854年发表《瓦尔登湖》时相似的,或许是新英格兰地区的清新自然景致。但在百年后的1954年,怀特的随笔早已揭示对核武、辐射及环保问题的关切与忧心。在相隔半个世纪后的今天,这些隐忧更成为普世注目的焦点,怀特的呼吁不但没有过时,读来更像是诗意优美却又愤怒的警讯。最简单的有时却最禁得起时间考验,怀特的文章看似好懂易读,但在翻译上仍是一种考验。平淡、深稳、温和、冷峭、含蓄、热烈,以及幽默,还有温暖。这些都是中文版译者尝试传达的大师本质。
从著名的单篇随笔作品“这就是纽约”或“未来的世界”来看,似乎最符合读者的印象,既是《纽约客》(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杂志之一)撰稿人、《纽约时报》、《哈珀斯杂志》专栏作家的摩登见闻,又像文化观察也像文学创作,兼具广度与深度,走在时代的最前端。但事实上怀特的前半生大部分时间住在城市,后半生大部分时间则回归乡间。他和妻子在经营农场时仍不忘继续从事写作与编辑工作,后来告诉自己的传记作者斯科特・埃利芝,缅因岁月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。
怀特从小就讨厌当众讲话的表达方式,这种天性终其一生都没有改变。因为焦虑每学年的学生朗诵而深感不安,不过每个学年也恰巧在轮到他的姓氏字母“W”之前就结束。后来凡是需要讲话的场合,怀特都会先付诸笔墨,请人代为宣读。腼腆伴随了他一生,也表现在像“一个美国男孩的下午”这般笨拙的约会――费心邀请女孩儿去纽约广场饭店跳舞,但是自己根本不会什么舞步,尴尬不已,熬到晚餐时间才赶紧把饥肠辘辘的她直接送回家。
言语上的局促不安与困窘反而造就怀特成为作家,他很早就开始用文字与绘画描述所见所闻,向儿童期刊《圣尼古拉斯杂志》等刊物投稿,并获得杂志所颁发的金、银徽章。当怀特35岁回忆这段往事时幽默地自述:“回过头来浏览一番过往的期刊,再看看我自己的发表作品,我发现其中贯穿了一个惊人的调子,那就是善待哑巴生灵,对狗啦、猫啦、马啦、熊啦、乌龟啦、旅鸫啦,只管同情就是。有三四年的时间,几乎每个月,不管风雨阴晴,我一味对小动物倾注爱心。那结果自然不差。我赢取了银徽章和金徽章,并曾数次获得荣誉提名。揣摩编辑的好恶是我生命中可悲的一章,很能说明问题;显然,我很看重结果,写作、绘画,都不是为了献身艺术。不过,协会的座右铭仍是:为学习而生活,为生活而学习。”
他在高中时代成为校园报纸的编辑,考入大学后为《康奈尔太阳日报》写稿,从康奈尔大学毕业后,先后担任美联社与《西雅图时报》的记者,并在《纽约晚邮报》和《纽约先驱报》发表文章和诗歌。但在1923年,怀特遭《西雅图时报》解聘,于是他搭乘运兵船改装的巴德福号前往阿拉斯加。起初他是头等舱的客人,后来设法以工抵乘完成旅行,“非凡岁月”一文正是这趟阿拉斯加之旅的回忆。
怀特喜欢侍者的身份甚于乘客,坦承在船上工作的日子比乘船旅行有意思,觉得相较于船上其他惟利是图、花天酒地的庸俗乘客,自己不但私下有文学追求,而且还是个自食其力的忙人。“终于,我暂时适应了一个艰难的世界,并征服了它;其他人都在晕船,而我却生气勃勃。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较量中,我摆脱了所有的沉郁和忧思。” “青年人永远有数不清的困惑――思想的,心灵的,肉体的。青春岁月中,我想我得到了比分内更多的东西。各种因素的交错,加上一份最底层的差事,令我获得了渴望已久的解脱”。
1925年2月19日《纽约客》杂志创刊,翌年怀特受聘担任助理编辑。接下来数十年间,他为《纽约客》撰写了一千八百多篇文章,并娶了杂志的小说编辑凯瑟琳・安吉尔为妻。凯瑟琳除了奠定《纽约客》高品位小说的名声,也负责儿童读物的年终评鉴,因此每年秋天,他们位于缅因的家中都涌现装满儿童书的纸箱。大批儿童书加上18个侄儿女的纠缠,使怀特考虑为孩子们写作,而不论是《思图尔特鼠小弟》或《夏洛的网》、《吹小号的天鹅》都成为畅销的经典故事,不论作为学习英语的辅助阅读教材,或是改编拍摄成电影,至今仍为人熟知。
这三部儿童文学创作都以动物为主角,仿佛遥遥与《圣尼古拉斯杂志》时期的少年轨迹相呼应。实际上,怀特为写儿童书所费的心思,并不下于他为成人撰写的优美文章。当他用打字机写作《吹小号的天鹅》时,已是71岁的白发老人,同时他仍编辑《纽约客》的“新闻热点”栏直到83岁。乡间生活使怀特得到平静和满足,他喜爱驾船出海与照顾动物,而凯瑟琳则爱好园艺,退休后将园艺作品结集为《园中景象》一书出版。
但是面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威胁,怀特也意识到身为知名作家所负担的社会责任,终其一生都不断仗义执言,维护人权与和平,争取新闻自由。他是率先反对麦卡锡主义和黑名单的人之一,也很早就表示强烈反对氢弹实验,从1950年代中期以降,就一直在警告环境污染的问题。譬如早在1956年的随笔“浣熊之树”里,就指出原子辐射与化学家禽饲料对人体造成的长远伤害,反对投机速成的心态。“倘若人能少花点时间,证明他比大自然高明,多花点时间去体会大自然的甜美,谦恭自抑,那么,我对人类的光明前途,倒会更乐观一些。”
再看1958年的生活札记“元月纪事”里,调侃当时许多供货商使用自动洗蛋机为新鲜鸡蛋清洁的效果:“鸡蛋要在华氏一百二十度的去垢液中沐浴三分钟。等它们从热烘烘的大浴缸中出来后,蛋壳上裹了一层廉价塑料玩具才有的透明光泽。如果这是鸡蛋,我就是只兔子。”不论是1962年瑞秋・卡森(瑞契尔・卡逊)发表《寂静的春天》,或是1971年弗朗西斯・拉佩的名著《一座小行星的饮食》,其中种种议题都印证了怀特的主张并非出于怀旧或保守,反对时代进步,而是真正指出问题症结所在。
怀特曾在反复读过理工教授所写的能源趋势报告后,写出一段耐人寻味的话:“或许,未来的成败,部分取决于我们有没有能力生产廉价的电力,但我认为,在更大程度上,它取决于我们有没有能力抵制那些枯燥的技术公式:没有历史过程的豌豆,没有浣熊的玉米田,没有智能的知识,没有温暖火炉的厨房。岩石所以是岩石,有比铀更多的东西,岩石的表面铺就地衣,扎根于岩石的蕨类散发香味,站在石上,周遭的景色历历在目。”对于一吨花岗岩大约含有四克铀和十二克钍,能源将可取之不尽的说法,他反思家中牧场的林子里,有块巨大的砾石,这块旧石头加上香蕨木、杜松和宾州玫瑰,生病或沮丧疲倦时前去坐坐,对他总有焕发活力的作用。人的精神力量来源,是否也可以算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能量?
这位美国重要作家终生勤劳不倦,当他在1977年亲自编定随笔集(Essays of E.B.White)时,为解释跨年代文章主题的多样化与变迁,在前言写下:“我出于一些不得已的原因,在缅因与纽约之间游走。有钱财上的原因,也有对《纽约客》杂志情感上的原因。乃至对那座城市情感上的原因。我现在终于可以歇息下来。”或许也适合作为这篇相关书话的结语。